如果大明皇帝仍在、朝廷仍在,这是谋逆。
而今皇宫已被李自成占领,文武朝臣自动失业,没人再能为大明江山立个皇帝,所以这不算谋逆。
相反的,这郑公公能在强敌围绕、身受重创之际,还能当场想出拥立另一位皇帝,这是何等谋略?何等气魄?
如此一来,他还成了延续朱明血脉的功臣!
目标已定,郑公公也无意再夺走广西人祖神像,也不屑再取龚师傅性命,他站在小宦官的尸身上,对一干锦衣卫们指挥若定,令他们护送他离开一味堂。
如今他不再是皇城内侍,因为他服侍的对象已亡,他也不再是东厂太监,因为东厂已在李自成攻入北京城的那一刻永远消失。
如今,他是保国大臣!
在这场梦中,阿瑞的思绪更加敏锐、更加致密,洞澈了许多他以往看不分明的事情,厘清了许多过去纠缠不清的想法。
他看见他跟一味堂老板以及众师傅、学徒们告别,他跟这些人相处三年,吃大锅饭、睡大铺床,同甘共苦,想起此生可能永不再见,不免唏嘘。
道别后,平日与他最为亲近的龚师傅拉他去一角,给他一个小瓶,告诉他:“此药名唤『无肠散』,少则令人四肢无力甚至心跳暂停,多则令人入口封喉,无色无味,难以令人察觉。”
阿瑞惊道:“师傅为何给我此物?”
“此乃我护身之物,方才差点用在那公公身上,为顾及一味堂声誉,故而不用,然而你此去,必定为解决你身上那未了之事……这三年相处,我知你本性敦厚,但江湖路险,说不定此药能助你一臂之力。”
“龚师傅,用毒终非正路。”
“你可知天下无药不毒?”
“师傅之意,阿瑞不明。”
“少则是药,多就是毒,端看用量之多少。”
“莫非此药也可救人?”
龚师傅点点头,并告诉他“无肠散”乃蛤蟆毒,以一指甲中之用量,可令人吐沫不止状如螃蟹,需半个时辰自解;
以二指间一撮之量,可令人当场全身麻痹、哑口难言,需半日自解;
若三撮之量,则四肢扭曲如螃蟹受扎,入口即亡,绝无生机。
他只用过一次,目的在令抬郑公公上山的山夫软倒,以窥郑公公虚实。
他一路跟踪郑公公一行人,想弄明白为何师叔吕寒松会扯上关系,是否又跟他在长生宫的住持朱九渊有关?
没想到,回到四年未归的长生宫,见到的竟是更可怕的恶梦。
阿瑞在梦中看见飞虹子的脸孔愈放愈大,一脸惊讶和不解,望着朱九渊的火犁掌印在他胸前的一团火焰,望着明镜使刺入他背后那铁一般坚硬的拂尘,飞虹子弄不明白,为何夹杀他的会是这两人?
“轮到你了!”住持的火犁掌霍地一声扫来,迎面扑来一道烈火。
阿瑞猛地惊醒,气喘吁吁。
他一定神,发觉原本满屋的人走得一乾二净,只剩他一人。
外头天色未白,正是晨光熹微,屋内阴暗,只从破墙瓦隙中透入昏光,照出破屋内一张翻倒的破桌子,除此之外,端的是只有四面土壁。
阿瑞感到头里面有一点淤塞,像在颅底沉了一块铅块,他马上反应:刚才敢情是被喂了蒙汗药!
那破衣男子提着大茶壶问他要什么?
显然是试探他的暗号,他回答得出来,就是自己人,否则就要被蒙汗药睡倒。
阿瑞责怪自己怎么如此不慎?
赶忙检查身上,发觉巨细各物一样不缺,布袋仍在,腰囊中的两瓶药仍在,腰间的两把庖刀仍在,连门边的蓑衣也仍在!
所以并没人要抢他身上之物,也没人要取他性命。
那他们究竟是什么人?要行什么事?为何要将他药倒?
如今命还在,财物也不失,阿瑞放下心来,伸展身体,还要庆幸自己睡了这么好、这么长又这么安全的一觉,他听外头无雨无风,作意探望一下外面,瞧看是否该启程了。
他推开门,门被顶住,打不开。
门边那面墙也破了,掉落的黄土块露出土墙内的竹架子。阿瑞将墙壁再剜开一些,透过竹架望去外面,看是什么顶住了门。
外头是一片山林,稀疏的树木在晨光下只有黑色轮廓,遥望可见粼粼河光,在山下曲折流过。
低头一看,竹架外有个人垂着头,一头乱发,一动也不动。
阿瑞脑中掠过一阵不祥,他见过这种姿态,这人肯定不会只是睡着了。
他伸手去推那人,手上沾到一点黏湿的液体,马上扑鼻而来的是一股醒目的腥臭。
阳光渐渐增强,铺照入山林,照清了地面。
阿瑞看清楚了,外头地面上横七竖八的躺了许多人,全都以奇怪的姿势躺着。
这只能有一个答案:他们都死了。
在他昏睡之间,周遭肯定发生了很多事情,他却一点也不知道。
他不知道这样子走出去安不安全?也不知道现在留在破屋内安不安全?
阿瑞退回屋内,集中精神凝听……
外头没有风声,没有虫声、鸟声,此刻正值大地未暖、万物未苏醒、鸟儿未觅食之时,静得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屋内回响。
阿瑞退到方才睡觉的墙角,那儿有一角破洞,被他用杯子塞住了,昨晚雨后的水泽仍积在洞旁。
他从那破洞望出去,只见杂草丛生,挡住了视线,看不分明外头的状况。
阳光缓缓打从墙洞爬入屋中,在地面拉出长长的一道光带子。
光带子闪了一下。
阿瑞双目一睁,马上警戒起来:“外头果然有人!”
光带子又闪了几下,看来外面经过的人还不只一位。
阿瑞正惊疑间,外面有人大声喊话了:“姜人龙!你还在缩着头吗?”
如果屋外的人是朝破屋喊话,那么阿瑞放眼四望,破屋内一眼看尽,除了他没有其他人,显然是搞错了。
那么,他还是赶紧出去澄清吧。
“嚓||”地一声,一枝长箭穿射入屋,深深插入阿瑞脚边的泥地上。
他大吃一惊,迟疑半晌,将箭自地上拔出,但箭插得很紧,费了一番工夫才将箭拔出,定睛一瞧,箭头有两列利齿倒勾,怪道这么难拔出,如果穿入人体,可是连肠子都会被拉出的。
这下子,他可要考虑该不该出去了。
“姜人龙,你再不出来,老子就将你连壳带肉烤熟了下酒!”
言犹未毕,外头“嚓||嚓||”数声,墙上、屋顶上“嗒嗒”中箭,一枝带火的长箭穿入墙上破洞,那火焰落地四散,显然是包了燃油的。
“这下可好了,”阿瑞忖道,“无端受累,也不知沾了哪个人的光。”
虽然昨晚刚下了场大雨,破屋却很快的烧发起来,短短数息之间,烈焰已经包围了破屋。
需知那箭头油包乃特制之油,黏稠易燃,能聚水面,虽潮湿之物,照样先被烈火烤干,接着再被火烧尽。
“你们弄错人了!”阿瑞嚷道,但火焰的高热燃烧了他的声音。
“不,他们没弄错。”
阿瑞又吃一惊。这把声音彷如在耳边,但身边又不见人,他猛一醒悟,抬头一看,果然,屋梁上坐了一人,在满屋顶烈火中自在的摇脚。
不,他看似自在,事实上正游目四顾,手中正捻着指诀,心中正飞快运算。
这人,正是昨晚在阿瑞身边那儒服狂生。
“小兄弟,”那人自屋梁上说,“你可有逃脱之法?”
“什么?”
“那看来是没有了,”那人自言自语,“那么,我只好自个儿逃了。”
“你就是他们要找的人吗?”